谈筝论道第82期
山东琴书演唱家张鹤鸣先生
曹正
一、张鹤鸣先生的学艺经过
张鹤鸣字九皋,山东济宁鱼台人,九岁丧父,从兄度日,是年入私塾从师胡金山就读;胡先生擅弹秦筝,鹤鸣深受其熏陶影响,久欲请教而未敢启齿,适毕业时始请益胡先生;胡乃授以掐弹指法。从此便尽情弹练,甚至废寝忘食,是年鹤鸣方十五岁。
张鹤鸣先生
张老回忆当年学习秦筝情趣的一段故事:“在一个麦秋时节,为了防火防盗,鹤鸣与家兄每天看场值夜,曾经十一昼夜,不辍筝声。兄以不务正业见呵责,鹤鸣亦不加理会。俟后日有进步,便定期按时操练,历经三年之久,从未懈怠。”可见张老当年学习之至诚了。
鹤鸣十九岁立志从事琴书艺术,便离家远游寻师访友,与赵立德弟子李荫兰相识,拜为师兄(当时民间艺人有这种风气:年龄和艺业水平差不多的同道,不便序师生礼,便采取这种所谓“代师收徒”的权宜办法),从而学艺;经过三年时间,学得《天下同》、《凤翔歌》、《叠断桥))、《汉口垛》…等曲。鹤鸣自己也时为新声将一般小调如《剪子花》(《剪靛花》)、《上河调》、《大金钱》、《铺地锦》…等曲牌改编为琴书唱腔及过板曲。
鹤鸣与郓城遂堡王立容相处年余,王系精于秦筝者,用大、食、中三指甲掐筝。后与王作别于阿城(山东阿城县)。
以上皆先生自叙者。
二、张鹤鸣先生的筝和筝艺
张鹤鸣先生所弹的筝,乃民间一般木工所制。当然是由先生监制者,凡十五弦,内膛以钢条为胆,意在求音色之美。筝的通体长度为四尺二寸五分(市尺),额广七寸五分,中高二寸五分;尾宽七寸,尾中高与额等,尾部设绞弦木轴十五,上呈方型下圈柱型嵌入尾端;筝柱皆高二寸,上端(承弦口下部)设穿弦细孔将十五柱用一条弦线贯穿起来,以防失落。装配筝弦则采用民间“七老八少”的安弦法,即用七只老弦装配一至七弦(由外向内算起);用八根二弦,装配八至十五弦。筝的定调是以山东琴书唱腔为准的,它的排律定弦是按民间五声音阶正调定成低、中、高三组音:
张先生的筝弦间距离窄,张力松缓,演奏起来比较方便。(这张筝现由张老孙女张景霞--沈阳青乐学院民乐系讲师,专职古筝教员收藏)
鹤鸣先生习惯用右手大、食两指掐弦的古法弹筝,正是汉魏时代所流传的“大兴小附,重发轻随”的运指方法,也是山东地方所谓的“大小相合,熟能生巧”的一般演奏方法,并于传统的“扎桩”(民间称古筝首端的前梁--负弦的枕木叫“桩”)抓法而将右手小指安置于弦梁外侧近弦孔处,作为掐弦弹筝的依据。
鹤鸣先生论及弹筝技术的训练时说:初学弹筝要求竖腕垂掌,对学筝的人来说,是十分困苦的,所以要有毅力,克服困难才行;在弹练时,要时刻注意左手动向,以免误拂琴弦;至于右手则因弦间有固定距离,而又采用依附用指的“扎桩”法,而不致发生错乱,故无须多虑也。谈到教学方法,张先生则主张“重师承”,强调“口传心授”和学者的“心领神会”,这样才能起到术业专攻,精益求精的成就。
鹤鸣先生是山东琴书说唱艺术家,以唱工为主,用筝为之伴奏,从表演技术来说,是居于次要地位的。试看其经常弹奏的曲目,如《天下同》(开书、开篇的前奏曲)、《凤翔歌》(说唱时的开板曲)、《叠断桥》、《小金钱》(唱腔曲牌)……等等都是和先生的表演艺术有直接关系的,这样就必然使先生的弹筝技术的发展受到一定的局限。也正因为如此,才突出了先生由声乐曲转化为器乐曲所做出的重大贡献。
《天下同》乐谱
古筝在山东琴书的说唱音乐之中,隶属于兼有低声部的中音乐器,所以配用丝弦以求与金属弦(古为铜弦,今为钢弦)的扬琴相协调,另用坠胡(又名坠琴)“保腔”,用筝“堵控”(“堵控”即筝在伴奏主旋律的同时,常用花带指法(花指)填充空白的方法来增加和烘托音乐明快的气氛,这是其他乐器所不能并美的。
(1950年12月16日于哈尔滨东北鲁艺尚志大街第四宿舍曹正记述,又于1981年5月28日重订)(曹正先生的采访报告)
三、张鹤鸣先生谈琴书板头曲和唱腔、牌曲
1、《天下同》一曲,流传地区较广,从山东青州、济南、武定、泰安、曹州到苏北的丰县、沛县、箫县、旸山、徐州以及皖北预西的永城、夏邑、亳县、涡阳、蒙城、宿县等地;曲调、板头完全一致,毫无差异,都是由民间器乐曲《八板》变化而来。
2、《凤翔歌》和《孟姜女》
六十年前的《凤翔歌》,就是现在人们所熟悉的《孟姜女》。
3、《小金钱》又名《铺地锦》
兹录原词一段如下:
“一更里进入兰房,樱桃口呼唤梅香。灯影儿层层,才把门儿(叠句)关上…。”
当时琴书唱腔,常用的曲牌是《孟姜女·十二个月》和《四尺上工·十二个月))等等。
山东琴书《梁祝姻缘记》封面
张老说,自己从十五岁始学唱琴书,到十七、八岁上就专业化了,从事琴书的改编是在南宿州(今安徽宿县)雎溪口和孙广吉(盲人专业艺人)、柳怀德、柳怀玉(柳氏兄弟均系柳子集人)等人一起研究改革琴书的唱腔和曲调;我是变化唱腔的积极提倡者。记得当时,首先将“白马银枪小罗成”的原腔分四句顿开唱,但仍直腔直调,毫无委曲婉转动听之处,以后经过不断加工改造才逐渐完善起来。原来唱山东琴书都是用方言说白,我嫌它太怯,便改用普通话说白,当时叫作“京口白”。这种做法,当时在“唱杨琴”的同行里,意见是不一致的,也是百家争鸣问题。(1952年记录于哈尔滨地段街)
按张老所谈《孟姜女)和《凤翔歌》的关系,足证民歌、曲牌和琴书基本唱腔的密切关系,河南曲子称《凤翔歌》为《凤阳调》(简称《阳调》),在用场上和山东琴书是有共同处的。《小金钱》原词:“一更里进入兰房,……’和东北民歌《月芽五更》同出一辙,当系因历史时代演进而产生的同曲异名;河南曲子中的《叠罗》(系叠落之误)和山东琴书的《小金钱》是异名同曲,如就曲题《叠落金钱》而言,则豫鲁两地各取其半以名曲也。
《乐府新声》封面
张老所谈,虽然是“只言片语”,但对于我们研究民歌和曲艺说唱音乐的渊源关系,则是十分宝贵的,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和启发,岂可等闲视之!(1961年5月26日重录并加按语如上·曹正)
四、张鹤鸣先生生平
鹤鸣先生字九皋,原籍山东省鱼台县潘家庄人。九岁丧父,依兄鹤舜度日。同年入私馆从胡金山先生学文化;胡老师热爱民间音乐,经常掐弄秦筝,对先生颇有启发和影响,便废寝忘食,醉心弹弄丝弦。于十四岁时(1895年)辍学,决心拜赵立德为师学唱琴书。出师(毕业)后,随师以艺会友,到处演唱,在两年多的时间里,曾广游江、淮地区,足迹遍皖、苏各重镇。
先生十八岁时(1899年),由山东烟台来东北丹东(原名安东)、通化各地卖艺;1902年到长春、哈尔滨,后携眷到黑河金矿为矿工演唱琴书,历十四年之久;三十八岁时(1919年),复迁回哈尔滨市安家落户,仍以说唱山东琴书为业,又三十余年于兹。
1951年参加革命,在东北鲁迅文艺学院音乐部教授山东琴书;1953年荣获东北行政委员会文化局颁发予艺术教学奖状;1954年因年迈体弱多病,享受了国家工作人员的退休待遇。
鹤鸣先生(1881-1959)享寿七十八岁,竟有六十余年的时间从事于山东琴书的演唱事业,诚可谓始终不懈地继承发扬民间说唱艺术的演唱家了。先生生前,在琴书界颇有声望,深受尊崇;客岁,琴书名演唱家邓九如先生来沈阳巡回演出时,亲自造府看望张老先生,极为赞颂先生在琴书事业上的成就和伟大的贡献。
据鹤鸣先生自述,因为个性强涵养差,而很少想到教学生带徒弟,为琴书事业培养接班人。参加革命后曾不止一次地为此感到遗憾。用先生自己的话:“现在年迈了,一定要全心全意为共产国家教带出一些学生来。”这是先生的决心和誓言;在几年的艺术教学中,确实看到了先生循循善诱,侮人不倦地从事着教学工作。
先生治学态度既勤奋严肃而又刻苦博学,一有时间便手不释卷,博览群书;因此无论演唱任何书段都能做到有根有据,然后在唱腔形式上根据故事情节、音乐艺术的需要给以刻画和渲染,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。
我和先生相识较早,除向先生请教筝艺之外,在民间音乐方面也受益很多,先生对于民歌和牌曲的关系,以及琴书唱腔的发展过程等等,均能讲出有根有据的道理来。
先生对山东琴书艺术的贡献,除了演唱琴书和晚年的教学外,对琴书唱腔颇有改进,首先是改变唱腔过板尾音奏法。由一般落尾在“合”(5)字上改为落音在“上”(1)字上,形成自已接腔送韵的独特风格;先生是第一位主张改山东方言韵白为京口白的人。当然,由于先生经常说唱套书,习惯用一些程式化的固定板式腔调,而对于一般牌曲反而比较荒疏,但是谈及琴书曲调来源和曲牌标题时,虽因经久不用,却仍然如数家珍一样,有系统有根据地讲得出琴书唱腔的来龙去脉。
鹤鸣先生是1951年到松北鲁艺任教的。当时以七十高龄参加革命,态度非常明确,革命热情很高,经常说:“愿意把一肚的东西,贡献给共产国家;‘鲁艺’家(jie)就是俺安身立命之地。”1953年因病、老交加而入医大医疗,病愈出院后,逢人便说:“若不是共产党,毛主席,我的老命早就完了!”就是住院治疗期间也还是这样,先生还经常叨念劫夫校长初见面时对他说的话:“老先生,革命会养您老的。”当先生退休之后,更深深的体会到这一点,所以经常说:“共产国家,说到哪,做到哪!”但为此也曾自恨年老力衰,不能为革命贡献出更多的力量来。
鹤鸣先生与世长辞了,但他那为山东琴书艺术事业奋斗和继承、发扬民族民间音乐文化遗产的精神是不朽的。在我们的国家里,对于先生的艺术,不是已经后继有人了吗?
我们为了追悼鹤鸣先生,将进一步遵循党的文艺路线来实现张老先生尚未完成的愿望吧!
忆当年弹《流水》访先生于松花江畔;叹昨夕抚《摔琴》为长者辞世而伤悲。
曹正1959年元月21日灯下,1981年5月26日修订于中国音乐学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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